「嗯,都是我不好。」
「自然是你不好,最不好的人就是你!」
她满腔愤恼与哀怨,都借着这回醉酒发泄了出来,这约莫是他们两世夫妻以来,最坦率的一次交流。
如此,也挺好的。
玉怀瑾又笑了,这回的笑里除了苦涩之外,还多了难以言喻的宠溺与怜惜。
金于飞并不知晓,当她再一次在夫君怀里醉倒时,他没有立刻抱她上床,反倒是一直搂着她倚在窗边的罗汉榻上,不时轻轻地吻她发梢、吻她的眉眼,甚至趁她昏睡不醒时,在她发间插上了一对发簪——
隔日,金于飞再醒转时,已是巳时三刻,她只觉得头昏昏的,难受得紧。
元宝替她端来一碗醒酒汤,一边埋怨着。「少夫人,你以后可莫要再多喝酒了,尤其是秋露白,奴婢这可晓得了,你是每喝一次便醉一次,非得弄到自己头痛晏起才甘愿似的。」
「得了,你别念了。」金于飞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接过醒酒汤,喝了一口。「大爷呢?」
「大爷一早便起了,先去练武场练了一阵子,后来有个东宫的黄门来宣,大爷便进宫了。」
金于飞一愣。「是太子殿下召他觐见吗?」
元宝点头。「大爷还回来梳洗换了件衣裳,吩咐我们莫要吵醒少夫人,让你多睡一会儿。」
金于飞有些出神。
太子殿下宣她的夫君进宫,论理,她这个做妻子的起码得起来替他打理衣裳,送上一送,她却睡到浑然不觉,这可不像是个贤慧娘子该有的作为。
「少夫人,其实大爷对你也算体贴。」也不知是否看出了金于飞怅惘的思绪,元宝低声说道:「他不仅不让奴婢们唤你起来,这碗醒酒汤也是他吩咐小厨房做的。」
一碗醒酒汤就算得上体贴了?金于飞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顺便赏了贴身大丫鬟一个白眼。
「我不喝了,唤珍珠进来伺候我梳洗吧。」
「是。」元宝接回汤碗,正欲退下时,蓦地瞥见金于飞微微散乱的发髻间有金光闪烁。「少夫人,你这头上……」
「怎么了?」金于飞见元宝好奇地盯着自己,下意识地伸手摸往头顶,在松散的发髻间取下了一支发簪,定睛一瞧,顿时整个人怔忡。
这是一支金镶玉的珠钗,工艺十分精巧,钗头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含珠燕,一对羽翼轻盈地舒展开来,薄得近乎透明,钗尾则缀着珍珠流苏,悠然摇曳。
「这儿还有一支。」元宝抬手,主动在金于飞发间又取下另一支,与金于飞握在手心的珠钗一比对,忍不住惊呼。「少夫人,这两支珠钗是一对的!你瞧这两只燕子摆在一起,像不像人家说的那什么……比翼双飞?」
「是『燕燕于飞』。」金于飞喃喃地纠正,心口止不住一阵阵的震荡。
「燕燕于飞?」元宝歪了歪头。「奇怪了,这名字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正疑惑着,珍珠领着两个捧着脸盆与巾帕的小丫鬟进来,见状,忙挥手命小丫鬟们先退下,上前接口。
「你忘了?那日我们在『花好月圆』的那场拍卖会亲眼见大爷拍下的,就是这对珠钗。」
「对啊!」元宝恍然大悟。「就是这个,那掌事说是第一任镇北王妃戴过的珠钗,我们当时还急呢,本以为大爷是为了讨好那个叫紫苏的花娘才特意喊价的,却原来这对发簪,是大爷买下来要送给少夫人的。」
两个大丫鬟你一句、我一句,很快便将当时的事态给厘清了,金于飞听着,却是心情越发激荡,脑海一片凌乱。
元宝与珍珠都让那主持拍卖会的掌事给糊弄了,以为这对珠钗真是第一任镇北王妃曾经戴过的,她自己却心知肚明,她从来不曾拥有过这样的首饰,因为那时候,她只是画了设计的图纸,并未请工匠打造。
而这对「燕燕于飞」的发簪能够存在,并且流传到百年之后,说明了是有人照着图纸做出来的。
会是谁呢?
答案呼之欲出,金于飞却有些怯于去猜测。
她细细抚弄着发簪,果然在簪尾发现了两个刻字,一支刻着J,一支刻着 Y。
金于飞低低念着这两个字母,这绝非大齐的文字,而是来自遥远的西洋,而她发现,自己会念,甚至知道这两个字母代表的涵义。
J & Y,金玉盟。
这对珠钗,这两个刻字,隐喻了她对那男人的满腔情意。
他能懂得吗?是因为懂了,才让工匠照着图纸造出了这样的发簪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蓦地袭上金于飞的心头,她忍着那奇异的酸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下床,连软鞋都来不及穿。
「快!替我梳洗更衣,大爷有说他何时会回来吗?」
东宫庭院,当今太子与玉怀瑾正坐在一株松树下对弈,棋盘上布局严密,看似厮杀得相当激烈,两人心思却都不在于此,一边落子,一边却是讨论着某个隐居在宫外的女子。
「如此说来,石如兰的经历的确非凡,是孤小看了她。」太子话中虽是感叹,清俊的眉宇却是淡淡的,难寻一丝波动。
玉怀瑾趁落子时瞥了太子一眼,很快地又收回视线。「下官也是与那耶律诚往来之后,才知北辽的几个王子都和西凉王廷那边或多或少有所牵扯。」
「西凉这是想介入北辽的夺嫡之争吧?就不知他们真正想捧的是哪个王子?」
「无论哪个,只要是他们扶起来的,将来他们于两国邦交就有了说话的余地。」
「这百年来,大齐与北辽相争,最后却是养大了西凉这头野狼吗?」太子语声铿锵,一枚白子啪地落下,提取了三枚黑子。
玉怀瑾扫了一眼盘势,很明显,他的黑子已经死了一大片了,左上角的地盘相争胜负已定,右下角倒还有可为,只是……
「下官输了。」
太子俊眉一挑,似笑非笑。「你不是输了,只是不想与孤争而已。」
「下官倒是想争,这十几年来,下官的名声在京城可不好听,多谢殿下日前在蹴鞠场上当众给了我扬名的机会。」
「原是你该得的,你既是个人才,就该得到应有的礼遇。」
玉怀瑾微微一笑。「下官感谢殿下的赏识。」
太子摆摆手,要他不必多礼。「方才你所提议的,大齐与北辽互市、建立商道一事,孤会寻个机会向父皇进言。」
玉怀瑾闻言欣喜,正欲说话,蓦地感到眉间湿润,原来是天空飘雨了,雨丝细密如针,只是微有凉意,太子身边伺候的太监却颇有些紧张,立刻就撑开一把大伞。
太子叹息。「原想与卿再手谈一局,看来只得作罢了。」
玉怀瑾闻弦歌知雅意。「下官告退。」
他躬身行礼,太子目送着他转身欲离,总是温润平和的眼潭终于起了些微波澜,轻声扬嗓。
「怀瑾。」
玉怀瑾一凛,回过头来。「殿下还有何吩咐?」
太子难得的竟有些欲言又止。「石如兰的事……」
玉怀瑾瞬间会意。「石姑娘与内人曾有渊源,下官也是在调查那徐非凡时,才偶然探得石姑娘的过往。」他顿了顿,有意强调。「内人素来机敏灵慧,她既对石姑娘印象极好,想必石姑娘心性并不差。」
太子默然不语,静静地盯着玉怀瑾,彷佛想看透他的思绪,半晌,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细雨纷飞,如针刺着金于飞的脸颊,她却仍坚持撑着把伞,等在松涛院的院门口,元宝与珍珠两个大丫鬟劝不回她,只能隔着一段距离焦急地守候着。
终于,院外的石板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跫音,金于飞瞥见那穿着藏青色长袍的身影,心跳陡然加速,原是想在原地等着的,却怎么也抑制不住满腔倾溢的浓烈情绪,提足轻快地迎上前。
她执着一柄玫红色的纸伞,一身同色系的衣裙,彷佛浴火的凤凰,翩然展翅朝他奔来,灼亮了他的眼。
而他,握着一把石青色的伞,与那团热烈的火红相遇,周遭是一片白茫茫的雨雾,衬得两人的身影越发鲜明,是这天地间最美丽的色彩。
她仰着清丽的脸蛋望他,雨水湿润了她的眉眼,教他不由得眩目,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心疼。
「你怎么出来了?」他稍稍侧过身子,替她挡住了风雨飘来的方向。「他们说你一直在这院门口等我。」
面对他温柔似水的眸光,她之前原还不免感到胆怯,此刻却不避不闪,轻轻地、如吟歌似的扬嗓。「我就是想问你,是什么时候?」
剑眉讶异一挑,起先,他并未捉摸到她话中含意,但一转瞬,他瞥见了在她发间轻盈跃动着的那对双飞燕,顿时有所领悟,微微一笑。
「就在你约我看烟花前几日,我请工匠特别打造的,原想着作为你生辰贺礼。」
她不懂,近乎急切地追问,「你既有这番心意,为何那日……迟迟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