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世子,你也看到了,我这屋子实在狭小,不便招待贵客,请见谅。」汤圆欲送温霖离开,温霖自然不肯走,郁恼地转向邢晖,摺下话来。
「邢九思,今日你若是不肯与我把话讲清楚,那我温霖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你说什么?」
「我说得这般清楚,你岂会听不懂,莫不是你耳朵失聪了?不如我请个大夫来替你瞧瞧。」
汤圆听得咋舌,这个温世子简直是在耍无赖嘛。
果然,邢晖墨眸一瞪,嗓音从齿缝间冰冷地掷落——
「你给我滚过来!」
后院,摆开了一张竹桌与两张竹几,两个男人就在一块菜地旁边,下起了围棋。
温霖执黑子,邢晖执白子,黑白相间的盘面是两人交锋的战场,彷佛有意竞速似的,两人都争着落子,你来我往,杀得激烈,盘面情势也转趋复杂。
最后还是邢晖略胜一筹,盘面下了堪堪三分之二时,温霖便弃子投降。
「我输了。」温霖抬眸,盯着面无表情的旧友,实在佩服他的不动声色。
其实这盘棋才刚开始,温霖就心知自己怕是输定了,因为他无法清心,脑海念头纷纷扰扰,而他的对手却是从头到尾一贯的冷静,不曾动摇。
温霖忍不住想,当邢晖站在金鉴殿上,面对遍地的屍体与染红的鲜血,他的心情如何?总是从容淡定的他,是否也曾有过一丝凌乱与慌张?
「还记得你我初识时,下的那盘棋吗?」温霖忽地悠悠开口问道。邢晖默然无语,只是一一将盘面上的白子收拢,归入棋盅。
「那时我们彼此还不晓得对方的棋力,你怕是轻忽了,略微躁进,盘中很快便陷入了困局,我还挺得意的,觉得自己必定很快便能收拾了你。」温霖回忆着当时情景,微微一笑,喰着些许自嘲。「接着你主动将棋子放进我设下的包围网里,弃守了一大片地盘,我以为你定是疯了,这不叫自杀叫什么?哪知你却是趁我放松之际,从另一角重新布阵,最终杀了回来,局面反转,定下了胜负。」
邢晖沉默半晌,冷笑扬唇,「区区一盘棋而已,莫不是你到如今还在介意?」
温霖一凛,眸光顿时清锐,直直地凝定邢晖,「如果我说,我确实介意呢?」
「你这人风流倜傥,万事不挂心,想不到也会如此小家子气。」
「这可不是小家子气,我介意的是,在你被迫写下传位诏书后,我竟没能回想起当初那盘棋,没能想到你是在布同样的局!」
邢晖收棋的动作一凝,但也只是转瞬,又恢复如常。「你想多了,我会答应写那诏书,就只是贪生怕死,贪图富贵荣华而已。」
「那日我与你争吵过后,便负气离了京城,跑去拜在那妙手神医门下,胡混了两年,寺我想通回到京城以后,你已成了新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心腹重臣,也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见我,我想……你怕是很清楚自己未来的路难走,不欲连累我吧?」
「你想多了,不过是个已然绝交的故友,我就是不想多浪费心神而已。」
邢晖一字一句尽是冷漠自嘲,温霖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你何须与我赌气?你的贴身护卫子勤都跟我说了!」
邢晖一凛,眼神沉冷,「子勤与你说了什么?」
温霖深吸口气,「他说你其实一直暗中派人在寻找二皇孙的下落,又在全国各处布下眼线,收集情报,甚至在悄悄打听何处能挖掘出新的铁矿——」
「温霖!」邢晖厉声打断。「你这是暗示我暗中私造兵器,意欲谋反?」
「不是吗?」温霖迎视邢晖如刀般锐利的目光,丝毫不惧。
邢晖怒而拂袖起身。「我还以为你今日登门,是念着几分你我的旧情,不想你竟是来泼我脏水的!怎么?不害得我邢氏一族满门抄斩,你就不能甘心吗?」
「你倒是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温霖也怒了,霍然站起。「卖友求荣这种事,我温霖可做不到!」
「既然你做不到,那你还不快离我这个不忠不义的卑鄙小人远一点?」
「你!」
两个男人相互对峙,都没注意到通往后院的门扉后,有一角衣袂悄悄飘动着。
温霖见邢晖一脸决绝无情,真是差点被他气出一口老血。「自你的遗体被迎回京城,我总是不肯相信你真的死了,费了几个月的时间追寻你的下落,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人了,你就是这样回应我的?」
「你不是早已与我割袍断义了吗?还来寻我做什么?」
「好,我错了,是我错了!我跪下来向你磕头道歉总可以了吧?」
温霖赌气摺话,刚弯了腰,邢晖衣袖一挥,一阵掌风带过去,温霖刹时就不得不挺直了身子。
他气得咬牙,偏邢晖还是神情淡漠。「温世子的膝盖如此高贵,我邢晖可担不起你这一跪。」
「那你要我如何赔罪,你才肯原谅我?」温霖瞪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好友,真心想给他跪了。
见邢晖冷然不语,温霖又急又气,刹时恼羞成怒,「说起来你也有不对,既然你当时是暂且退让,有意布局,为何要瞒着我这个至交好友?你可以坦白跟我说啊!你这人一张嘴不是向来最舌粲莲花的,为何偏在关键时刻,成了个闷嘴葫芦,简直气煞人也!」
「你瞧瞧,瞧瞧!你就是这副闷声不吭的死样子,难怪全天下的人都误会你,连你亲生父母都——」温霖蓦地顿住,惊觉自己说错话了,恨不得痛打自己一耳光。
邢晖听他提及自己父母,目光黯淡下来。
那日宫变,在他进宫前,父亲就早已病榻缠绵了好一段时日,也不知是谁多嘴传了话,父亲一听说是他亲手替那狼子野心的三王爷写下传位诏书,失了读书人的风骨,做了那趋炎附势的小人,当下就翻了白眼吐了血,等不到他回府,便气绝身亡。
等他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回转府里,家里已办起了丧事,他满腹冤苦,却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他知道,三王爷早在他府里布下了耳目,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必会落入有心人眼里。
据说父亲临终前当着母亲的面将他痛骂了一顿,母亲也对他不谅解,没多久也跟着去了,他孤身一人,面对两口至亲之人的棺木,只觉胸口空荡荡的,满身苍茫。
到头来,他连最亲的爹娘也保不住,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当时就在金凿殿上一头撞死。
他是否真的做错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在辗转反侧间一再地扪心自问,亲朋好友责备着他,而他更是严厉鞭笞着自己。
他,错了……
见他神色落寞,整个人宛如结冻似的,一动也不动,温霖更愧疚了,呐呐低语,「九思,你别这样,方才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你无须向我赔罪。」邢晖勉力回过神,语声淡淡。「正如你所言,我当时没能告诉你真相,是我的错。」
「我知道,你当时一定是有苦衷的,我如今想通了。」温霖急切地说道。「眼下情势已经变了,数月前,南方发大水,之后又遭逢地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却迟迟不下明旨开仓赈粮,就在这几日,已经有好几个城镇传出动乱的消息……」
「那又如何?」
「这不就是你蛰伏三年,一直在等待的时机吗?趁着政局动荡不稳,将如今坐在金鉴殿的那位拉下龙椅……」
「谁跟你说我想这么做了?」邢晖淡淡地反驳。
温霖一愣。「如若不是,那你何必让人去寻二皇孙的下落?」
「我寻二皇孙下落,只是不忍太子所留唯一的血脉流落在外,至于那把龙椅由谁来坐,干我何事。」
邢晖话说得冷淡,温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所以你是不打算回京城了?」
邢晖神色漠然。「你莫忘了,我邢晖如今早已不在人间。」
「谁都能误认你死了,但难不成你自己还能骗过你自己吗!」温霖咬牙切齿,气得跳脚。
邢晖却仍是一派淡定。「怎么不能?既已出京,我就没想过再走回头路。」
「你不想东山再起?」
「不想。」
「莫非你真想在这穷乡僻壤隐居,度过下半辈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此平静淡泊的生活,你我不都曾羡慕过?」
「好男儿当壮志凌云,治国平天下,这不也是当年你对我说过的?如今国家有难,百姓困苦,你真能不管不顾,眼不见心不烦?」
「大齐朝廷,文武将才,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温霖声声逼问,邢晖只是淡然以对,温霖觉得自己快被他逼疯了,平素他总是自负风流儒雅,但到了这个脑筋固执的好友面前,他只想学那江湖莽汉,仰天长啸。
「邢九思,你变了!」温霖懊恼不已。
邢晖依然神态漠然。「从我为当今写下传位诏书的那一日起,我就已不是当初的邢九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