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来我家走动走动吧,我不是无聊,是在帮你解决问题,了吗?”夏翰青轻拍他的肩一下。
“解决问题?我的问题不就是来自女人吗?”
“家里不是在催婚?照你的玩法,你到四十岁也结不了婚。”
“我没想过结婚。”
“这种时候由得了你吗?”
“你还真是内举不避亲。不是我不买账,这件事要是称了我父亲的意,以后我还有说话的余地吗?”
这个话题新鲜度只维持了十分钟,殷桥很快便把这项提议抛下。换作以往,他还可以抽出时间凑兴,偏巧他最近麻烦缠身,已被家人警告过必须低调行事,换个约会物件不过是雪上加霜,化解不了他的闷愁。
再过一阵子吧,他寻思着,再过一阵子,烦恼烟消云散了,待他恢复了元气和动力,社交活动重新活跃时,不需任何人提醒,他自有办法为夜生活增色,而非和几个百无聊赖的男人泡在酒吧里喝闷酒发牢骚。
当然最后他还是赴约了,因为他获知任职的公司董事会研拟通过一项限制条款,可能间接斩断他日后更上层楼的机会。换句话说,再怎么韬光养晦,暂时是看不到前景了,既然如此,节制无味的个人生活便失去了意义;次因是,把握机会寻开心是去除一身霉气的最好方式,夏翰青为他提供了一个新鲜的谜面——一个被略而不提、不知是圆或扁的女孩让他重拾猜谜的乐趣。
依夏翰青端正儒雅的面目来判断,亲手足应不致于太走样,但若遗传到夏父的基因多一些,则很难出落成美人儿;外形差强人意也罢,若和夏家另外两姊妹一般言语乏味,他可得想个名目提早撤退。
殷桥一边开车一边任凭想象奔放,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夏萝青的出场式。
华灯初上,座落在郊区的夏家宅邸已人声鼎沸。殷桥喜欢热闹,享受欢聚,对他而言,社交绝非难事,他可以从交手过程中,轻易得知自己有多受欢迎。
和夏家成员进行了一场相见欢,美中不足之处是这场家宴多了几位元夏家的生意对象。彼此寒暄难免,殷桥对传产业还不熟悉,应酬了一番,对方在知晓殷桥的名衔后,那微笑的方式和掂量的神色多了点弦外之音。
“你们董事会有这么严格?打击自己人是想借此多吸引外部资金吗?”带着同情的调侃,透过握手摇晃传达给他。
传闻真快。他暗忖,金融圈都该传遍了他可能被边缘化的消息了吧?
一股晦气直窜胸口,以致一道道相继端上桌的凉拌牛肉、葱烧鲫鱼、辣椒镶肉、砂锅白菜炖鸡……他向来钟爱的江浙菜色,全皆瞬间失去了风味。
失去胃口,味同嚼蜡,可惜了厨子的好手艺。
忙着为众人斟酒布菜的夏翰青走过他身边,殷桥闲问:“你那位亲妹妹呢?”
“还没看见,大概又迟到了。”
他只好转向另一侧,加入了正在开启的话头,在不费吹灰之力逗笑了夏家姊妹花之后,他的兴致渐消,笑容开始勉强。起身借口去趟洗手间,他取出手机,趁夜未央,准备寻个僻静角落回复几通邀约电话。
穿过客厅,拐个弯经过右侧起居室,里面急促的交谈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朝里张望——白色长沙发前伫立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位他认出是夏至善的正室,另一位则是陌生的年轻女子。两人似发生了争执。女子背对着出入口,只见夏太太紧绷着脸在训斥对方,一方空间里仅听得见她尖细的声嗓,年轻女子似乎一直插不上话,低首盘胸状似倾听。待夏太太停歇的几秒空隙,女子忽然靠过去,低声说了一句悄悄话,夏太太面色骤变,抬手毫不犹豫甩了女子一耳光,结实响亮得震动了远观的殷桥。
他下意识侧身在拐角处,进退两难间,起居室急促行进的脚步声朝他趋近,未及闪退,他硬生生和来者打了照面,两人当场僵立。
“嗨!”他率先招呼。
近距离面对面,女子的模样清晰地纳入殷桥眼帘。
女子剪了一头齐耳鲍伯头,略显蓬乱,短发下有张未施脂粉的素颜,素颜上有一对微上扬的猫眼,正警戒地注视他;女子不算高,目测大约一百六十公分多一些,穿着相当随意,一件素色紧身棉T和七分裤,配上宽额、下巴削尖的心形脸,乍看似未成年少女,但少女通常眼下不会有一抹倦怠的暗影,少女也不会拥有一对丰挺的胸脯。
殷桥一眼直觉,这名女子就是夏萝青,除了一对浓眉,她的长相和夏翰青无神似之处,和夏父距离更远,基因可能靠向了生母一方。
“嗨!”匆匆打量他一遍,夏萝青也举手致意,说了句:“餐厅在那边,你走错了。”手指宴客方向,仿佛和他熟识,仿佛没发生任何事,低头自顾自前进。
殷桥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想了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请等一下。”
夏萝青止步回头,静待他开口。
他指着她左颊,“——很明显,你不介意吗?”红色的指印已浮凸其上。
她一楞,诧异地眨眨眼,抬手摩挲面颊,立刻耸了肩道:“没关系。”
没关系?殷桥怀疑自己听错。
座椅不足,夏萝青随手找张圆凳挤身在长形餐桌一隅,端起饭碗举起筷子默默吃起饭来,像乱入喜宴的陌生人和一干人等同桌共餐,不虚应不微笑,比任何人都专心投入在进食上。殷桥很快理解那个巴掌印果然没关系,夏萝青甚至添了三碗白饭,每道菜都热情捧场不挑拣,胃口好得吓人,这等食量,令人不得不纳罕她细瘦的身架是怎么维持的。
殷桥忘却了早退的念头,他吃得不多,有一搭没一搭地酌酒闲谈,不时瞥向夏萝青,观看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夏家成员全都看见了她,也全都无视她。
至于其他宾客,十分识趣地把话题避开私领域。晚宴进行无碍,直到夏萝青用餐结束,起身欲离席,她大哥夏翰青移步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她瞅了一眼殷桥,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殷桥同时接收到了夏翰青的眼神暗示,跟着离座,尾随夏萝青穿过半个夏宅,抵达偏厅外的大露台。两人先后站定,她背靠围栏,姿态并不矜持,表情仍带着警戒,转动着一双宛如戴了放大镜片的黑瞳扫视殷桥,但他辨识得出来那是她真正的瞳眸,闪烁着与镜片不同质感的润泽和晶亮。
他迎视她,展开友善的笑容。
“殷先生,我哥想让我认识你,我叫夏萝青,我哥应该告诉你了。”她朝他伸出手,他顺势握住,十分惊异,触及的掌心处竟粗糙坚硬,这是一双习于劳动或热衷体能训练的手。
“第一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手抽离之际,他明显在对方掌丘部位摸到了厚痂。
“第一次?”她面露讶异,“啊,你果然忘了我了?”
“……”他感到啼笑皆非。
这女孩今晚的每一种反应都出人意表,通常这句话发生在调情场面上还说得过去,但他确定夏萝青十分认真,她甚至跨步靠近他,微缩猫眼审视他。
“你再仔细看一次,真的没见过我?”她踮起脚尖。
仰起的脸蛋与他仅咫尺之距,她面庞的细小雀斑和淡淡的微血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动作在初识的男女间算是大胆,他甚至嗅到了她发丝散发的洗发精气味,微微的草本植物气味。他拉开距离,笑着摇头,“老实说,我这还是第一次听翰青提起你,见过就更不可能了。”
“噢。”似乎不太满意他的答案,她再接再厉,“给你三个提示,饭店,还有这个——”她擎高右手,竖起中指。
这女孩胆敢对初次见面的异性比划出不雅手势?
他敛起笑意,视线移至前方那根中指,指背上有一个似戒饰般的星芒小刺青,很惹眼,也很挑衅。他暗暗思索着如何高明地予以回应,停留在视窗中的星芒图案却冷不防从脑海中召唤出一些影像,连带地相关背景也随之浮现——电梯、楼层键、女孩、中指……
他愕然看向夏萝青,她抿着嘴,得意地笑了,“还是记不起来?”
“你——”
“唔,记不起来也很正常,我样子普通,你怎会记得。”
不,他记起来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算起来至少有半个月之久了。他和几名部门职员依投资方要求订于对方下榻饭店的会议室签约。当天行程紧凑,他匆匆赶往饭店,隐约记得在大厅疾行时擦撞了一名女孩。过程中他完全没有留意女孩,大惑不解的是,女孩在电梯里行使了一桩恶作剧,还朝他比出中指,他连她的脸都未看清,只记得那只中指上的星芒图案。
这个世界充满了巧合,但这个巧合令人无言,他记得几个男人围在数字面板前手忙脚乱地解除按键指令,碰上这种小屁孩式的恶作剧实在算不上美妙的经验,而事件中的女孩近在眼前,大方地勾起他不悦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