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的是,她放下了殷桥,殷桥却没有放下她。
***
好玩,向来对殷桥而言,是最主要的生活核心,所以极限运动、追逐恋情、把酒言欢、旅行猎奇,都属于好玩的范畴,唯独办公生活不好玩,他仅用了二分之一心神让他的工作成绩及格,其它二分之一的思考,则是寻开心。
光这一点,就很难完全将夏萝青抛诸脑后。
初识未久的夏萝青,行事作风不在他的盘算里,那天他刻意向她释出善意后,不仅一个星期,她连续两周没出现在他的来电显示中。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的殷桥当然没机会闲得发荒,但在被数字包围的办公生活里,在花样翻不了新的社交饭局里,在暂时缺乏活色生香的私生活里,想起她是很自然的事。
莫非她又有了新的相亲物件?这代表了什么?她完全不想和他有瓜葛?念头相继浮现后,他在电话中向夏翰青旁敲侧击,“小萝最近在忙什么?”
“不清楚,很久没回来吃饭了,她经常让人找不到,基金会那边也请了三天假,你们没再联络了吗?”
“没有。你也知道,她没那么欣赏我。”
“这点请不必介意,她也不怎么欣赏我这个哥哥。”
听起来副业是暂停了。
视线在手机联络人资料栏间徘徊,他终于按下内建号码,等候她的声音。
一连三次,漫长的铃声结束在语音信箱里,没有回应。
女人不回应他通常只有一个原因——欲擒故纵。他却心头雪亮,夏萝青直来直往的人生字典里绝不包含这四个字。
夜晚,在私人会所里和几位交好的朋友进行例行的餐叙,听着业界流传不尽的八卦和绯闻,昂扬笑声中,他忽然想起了无人应答的号码,那静悄悄的彼端,和热闹的这一端,像两个搭不上线的宇宙。他拿出手机,走到角落,避开一帮朋友,试着再拨出同一组号码,依旧是机械化的语音答复,不放弃再试一次,出乎意料,短促一声铃响后耳际传来夏萝青困倦冷淡的一声:“喂。”
“是我。”莫名的愉悦在他心头漾开。
“知道是你,你很闲吗?一直打来?”
语气并不友善,不知为何,他忍俊不禁地迸出笑声,“不闲,想问候一声罢了,翰青说你很久没回去吃饭了。”
“——最近不方便。”她有些支吾。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不方便了?”
“……”
“放心,我没那么碎嘴告诉你哥,我和你就不能是朋友吗?就算不当作是相亲,我请你吃饭也不算什么。”
“……”
“怎么?我打扰你了?”
“……”
“——好吧,你有需要再打给我,随时恭候。”
正要结束无以为继的对话,她出了声:“如果不麻烦,可以请你带份晚餐给我吗?不方便没关系,我到楼下超商买也可以。”
他看了眼时间,九点二十分,她竟还未用餐?超商能买到什么?
“当然方便。地址给我。”
夏萝青告诉他的地址是一处静巷内的小公园,位在木栅边陲的旧式住宅区里,两人约在公园入口,显然她无意让他知道她的实际住处。
车程至少花了二十分钟,加上夜晚视线不佳,寻至她所说的公园已是半个小时后。她倚在路灯下,静静等候他走近,微低着脸,阴影下表情不明。
他递给她装着食物的纸袋,她接过后轻轻道声谢,转身走进公园内,选择一张长椅坐下,摊开两层餐盒,取出筷子,捧着另外包装的小饭盒,就着公园照明灯认真吃起来。
殷桥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横看竖看,这女孩和她一丝不苟的兄长实在搭不到一块。夏翰青时刻仪容讲究,从未失态过;夏萝青随心所欲,毫无形象。瞧她短发蓬乱,像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随意套了件无袖短T恤,牛仔短裤,脚上趿了双蓝白拖,如此不修边幅,若非凹凸有致的躯体散发着无敌青春,实在勾不起他接近她的兴致。
但他捉摸出了一点道理,这女孩在他面前一点遮掩的心思都没有,若不是出自长久的生活习惯,就是全然不把他当男人看。
也不知饿了多久,她进食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些,闷声不吭地埋头苦吃,他特意情商会所厨师制作的豪华餐盒很快空了一层。吃到口干,她打开汤杯饮了几口,微仰头的瞬间,殷桥不意瞥见她左颧骨侧边有片古怪的色块,从见面起她一直侧对着他,很难及时发现。
心念一动,他取出手机,按下手电筒功能,朝她左颊照射。脸上冷不防多了一束光,她霎时僵住,短短数秒,他惊见一片瘀红自她颧骨处蔓延至太阳穴,部分已转青紫,分明是受了伤。
“你的脸——”他一手扣住她下巴,拉近察看,她大惊,忙伸手格开,掉开脸不看他。
“没事。”她低下头继续夹菜放进嘴里,一副若无其事。
难怪她必须销声匿迹,这模样怎么说也说不清。“谁做的?”
“不认识。”
“你在袒护谁?”
“没袒护,真的不认得。”
“真这么爱你男朋友?”
“哪来的男朋友?”她满脸莫名其妙,一边喝汤。
“受了伤不敢张扬,动手的人一定关系匪浅,别告诉我你混黑社会,受伤是你的日常。”他内心的讶异不停扩大,这女孩还会制造出多少节目?
“没必要骗你,就一场意外,我倒楣遇上罢了。”她面目平静,神情没一点激动。
“真有趣,不知你哥是不是也这样想。”
“你说过不会告诉他的。”她果然忌惮夏翰青。
“这事非同小可,万一我袖手旁观让你出了事,你哥饶不了我。除非你告诉我怎么回事,让我衡量一下轻重。”
她默不作声,餐盒已吃到见底,收拾好空盒及餐具放进纸袋后,她起身对他道:“我口渴,想喝可乐。”
他顺着她步出公园,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各自拿了可乐和矿泉水,对坐在角落附设的用餐座位上。
明亮的日光灯照耀下,她脸上的伤势更不忍卒睹,细看表皮尚有轻微浮肿,眼角渗出的血丝未消,无论她的伤势从何得来,她承受的绝对是卯足全力的击打力道。
“其实已经好多了,都三天了。”她连饮两口刺激的碳酸水,一面将冰凉的饮料瓶身贴上伤处消肿。
“三天?那第一天岂不像猪头?”
“没这么夸张,头晕了两天倒是真的。”
“谁干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啜了一口甜饮,沉默半晌后平静地说起:“我舅舅是个水泥工,三年前,他合作多年的包商说要成立一家建设公司,邀他入股,他说没钱,朋友说没钱没关系,让他插干股,只是麻烦他做连带保证人,顺便请他担任工地主任。我舅舅还以为自己时来运转,高高兴兴到银行签了字。结果去年公司被倒债,他朋友连夜跑了。半年前法院开始强制执行,我外公留给我舅唯一的房子也没了,除了还不完的银行债,其他承包商债主也三不五时上门追债。我舅一时没了工作,生活成了问题,只好和地下钱庄借钱。我知道这些事以后,他欠的钱已经是当初借的好几倍了,他一个人还不完,我只能帮他还。几天前我去看他,想拿钱给他,刚好遇上地下钱庄的人,我拿去的钱还不够还利息,那个人想给我舅一点教训,出手打人,我看不过去,冲过去和那个人打起来,不小心挨了一拳,事情就这样。”
殷桥听罢,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百思莫解。
他的确万分惊异,但惊异之处不在故事内容。他在金融圈多年,这类案例时有所闻,族繁不及备载,以债权银行的立场,依法追讨是至高原则,无庸置疑;他惊异的地方在于,对夏家而言,这椿事根本称不上棘手,何需一个年轻女孩苦恼承担?症结点恐怕在于她不够婉转的脾性使然。
他叹口气,“夏萝青,有时候尊严可以适时放下,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叫亲戚,应该开口的时候就开口,你哥难道会置之不理?何必一个人闷头解决?”
第三章 另一种公主(2)
两人无声对视着,夏萝青的表情从讶然转为困惑,再变为连串骇笑,她对着不明就里的殷桥道:“你真不了解夏家人。”
“你也是夏家人。”
“我舅舅不是。”
“你试过和家人商量?”
“看来你和我哥也不是太熟。你不知道吗?我爸从我亲妈另有新家以后就不再和我外公一家往来了。至于我哥,他说,我舅这么大个人了,人有所为就要有所承担。”
这种处世哲学出自夏翰青口中是可以想象的,“看来你不太认同。”
“我舅是个好人。”
“你该了解,不是好人闯了祸就该有人替他承担。”
她眸光顿时冰冷,弯起的唇角浮现讥嘲之意。“我真蠢,跟一个金融业者说这些。我外公说过,银行不过是有牌照的地下钱庄,你说有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