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欣月敏感的察觉到程福的神情转变,心中诧异,「阿福,难道……你认得将军?」
程福山—— 狄华天的回应是拉起她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周遭的护卫立刻上前要拦。
他微眯了下眼,「叫你的人让开,别逼我动手。」
狄中予冷哼,咬牙切齿的盯着他,「看来你早就想起过去,我千里迢迢来接你返家,你一声爹都不叫,你是存心气我不成?」
「是又如何?又不是我叫你来的。」狄华天气死人不偿命的回嘴,「叫你的人别拦我,不然我对他们不客气。」
他不耐烦的将挡路的护卫挥开。护卫虽然想拦人,又怕伤到人,将军怪罪,最后只能在狄中予的沉默之中,任由狄华天拉着程欣月走远。
程欣月踉跄的被拉着往外走,回头匆匆看向狄中予,突然觉得此人可悲又可笑。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论在外如何威风八面,面对自己疼爱又愧疚的孩子,终究是英雄气短。
狄华天将程欣月抱上马车,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忐忑不安。他不在乎他爹找上门,心中却万分在意程欣月知道自己真实身分后的想法。
他的娘亲是契丹人,从懂事起,他便知道自己身分的特殊。
明明有个威震天下的将军爹,但娘亲是个外族人,就算他对娘亲并无大多印象,爹也甚少提及,但当时两国争战不休,他幼时在边疆的记忆,满满都是旁人的暗讽和鄙夷。
不到三岁娘亲便已过世,之后盟约签订,两国维持和平,他爹带着他离开边疆返京。在京城的生活,仍是遭受众权贵子弟明晃晃的嘲弄和欺凌。
他的血统并不见容于世家大族,说是少爷,府里的奴才没几个打从心里尊重他。
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使他更为倔强、不服输,一身大力气被视为怪物,除了他爹和教他功夫的师父外,没人真心喜欢他。
程欣月与他朝夕相处,如今一个眼神,她便发觉他眼底未说出口的不安,不禁心软。
「我跟你一起驾车。」她拍了拍狄华天的手,让他把自己放在车座上。
车座的空间不大,两人紧靠着倒还坐得下。
若是以往,狄华天能黏着程欣月,心里早就乐开花,但如今,他看出程欣月是有话跟他说,连回家再说的时间都不想等了。
他抿着嘴,动手将她放在车座,自己跟着坐上去,在站在铺子前的狄中予的目光下驾车离去。
直到马车走了一段路后,程欣月才开口,「你恢复记忆了。」
狄华天飞快的扫她一眼,只能点头承认。
她呼出长长一口气,「什么时候?」
狄华天迟疑了一会儿,老实回答,「在我把匕首给你时,就慢慢想起。」
她着实一愣,他竟然这么早就记起一切,「所以在你坑了柳家三只鸡和一百颗蛋时,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迟疑了下,但还是点头,却也替自己辩解,「我不过就是讨回公道,多要点利息。」
她没好气的瞅着他,还利息?妥妥的一个奸商。不过如今她可以心安理得的安慰自己,原来这个人本性就长歪,不是被她养歪的。
她拿出随身不离的匕首,「为什么坚持给我?」
「我娘亲的遗物,给媳妇的,」他声音陡然一低,眼底闪过一丝畏怯,「你可会嫌弃?」
看到他的畏怯,她不由得心疼。她原以为自己掌握了自己的人生,如今才知道,或许从一开始她的人生就不完全属于自己。
她的空间,她的匕首,全都来自一个巫女,他的娘亲,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看着匕首,心中没有答案,或许这辈子都找不到答案,但她已经不在乎。
既来之,则安之,若这真是她的命,她认命。
她对他露出一抹安抚的笑,「你以为我会跟旁人一样,嫌弃你的娘亲是契丹人?」
他确实害怕,他可以容忍程欣月对他隐瞒的不谅解,却无法忍受在她的眼中看到他从小熟悉的那抹不屑和鄙夷。
他不太敢告诉她,他在京城的名声不好,惹恼了他,他向来用拳头解决,纵然他为了怕给他爹惹麻烦,所以在师父的教导之下,从来没有打死过人,但每个人私下还是叫他怪物。
「傻子!纵使你娘是契丹人又如何?有哪条律法禁止两族通婚?别人瞧不起你,是别人有毛病,但你瞧不起你自己,有毛病的就是你。」程欣月忍不住敲了敲他的头,「血统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握的能力与权力。你爹有权有势,所以旁人敬他也得敬你。就算你爹不在你身边,也由不得旁人欺凌你。」
「我怎可能任由旁人欺凌,」她的话使他一阵激动,「我离京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受够了。我在元宵灯会听到我二叔的儿子跟众家子弟谈论我娘,对我娘身分多有奚落,我才出手把他们所有人都教训了一顿,要不是一旁的家丁、侍卫太多,我已经把我二叔的儿子打死了。」
看他说得眉飞色舞,她嘴角抽了抽,她见识过他真正恼怒起来时的反应,可以想见他当时在京城闹出的动静有多大。看来,他也不全然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只不过谁叫他是她在意的人,所以别人的死活,她很没良心的丢到一旁。
她仅是不解,人的名,树的影,边疆小村落的小户人家都看中自家的名声,京城世家尤是,但他二叔的儿子偏偏要在外人面前掀家丑……
「狄家二房图谋什么?」
狄华天嘴角一扬,热切的抱住她。
见他因为抱她而将缰绳放掉,程欣月吓了一跳,忍不住用力拍着他的手臂,「别动手动脚,握好缰绳,小心车翻了。」
狄华天这才神情一正,握好缰绳,才继续说道:「二房打着想要换文资的念头,所以趁着元宵灯会激怒我,让我闹事,最终果然逼得我爹碍于众怒难犯,不得不处置我。」
「换文资」是武将用战场的功勳换取家中子弟任朝廷命官,以狄中予的身分,自然有换文资的资格。如此看来,狄中予不单可怜更可笑,用命拼出狄家一门富贵,自己的儿子却被妄想功名的二房想方设法的逼走。
「所以你打了人,你爹处置了你?」
狄华天点头,「关我进了道观,还派武师守着,让我抄完藏经阁的经书才能出观,不过老妖婆……」他勉为其难的改了口,「就是我爹的娘亲,她派人将我接回狄府。其实她早想让我走,我就如了她的意,留了信,离了家。我爹这些年没有回京,应当还以为我乖乖待在道观里。」
第十七章 劝君先回京(2)
他说话的口气还带着一丝自得,程欣月有些恨铁不成钢,「狄家存心让你离开,你还真如他们的愿?你真傻,他们靠着你爹吃好穿好,还敢算计你,那群人是找死。他们让你不痛快,你就该让他们更不痛快,他们想要换文资,你就是便宜了外人也不能便宜二房!」
狄华天见程欣月张牙舞爪的样子,心中一乐,讨好的说道:「之前是没遇上你,所以不懂事。现在懂了,但我不后悔一走了之,若当时不离京,我也遇不到你。」
他深情款款的看向她,她难得感到娇羞,咕哝说道:「遇上我又如何?你就这么一点出息。」
看她难得红了脸,他忍不住笑了,「这点出息就够了。」
他空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掌心传来的温柔使她心头一暖。
得知他恢复记忆,她心中的最后一丝顾忌消去。只是想到方才狄中予的一番话,她又觉得像吞了苍蝇一般恶心难受。
「你对你的娘亲了解多少?」
「不多。」狄华天老实回答,「我不到三岁她便死了。我爹从不愿多提,狄家人更视她为耻辱禁忌,但我听过我的师父们提过,我爹应该挺在意我娘的。」
关于狄中予在意与否,程欣月不置可否,只是……「你的师父们?」
「是对双胞胎兄弟,大名狄喜、狄庆。自小跟我爹出生入死。我三岁那年,喜师父随我入京,直至我离京前一年病亡,庆师父倒是一直留在边疆,边疆大半的产业便是靠他打点,不然以我爹那德行,别想有这番产业。」
狄华天话中对狄中予隐隐的嫌弃令程欣月失笑,但也明白狄中予确实纵容狄华天,不然也养不成他这样的性子。
「我前阵子因为运送药材遇上庆师父,他一眼就认出我来,我猜十有八九是他给我爹捎消息。纵使我爹来了又如何?我已经有你,京城我是不会再回去的。」
程欣月自幼生长在边疆,这里有她熟悉的景物,若能选择,她也希望与他一起留下,但是狄中予的话令她迟疑,就怕契丹人知道他的身分,真的意欲取他的性命,她可不敢拿他的生命做赌注。
至于他的生母,过往种种都已是前尘旧事,如今再提,只是徒惹风波,不如就随着故人离去,深埋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