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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到河边洗衣物,他也跟着养出了习惯,同一个时辰,到这条河畔泡脚凉快,无论夏冬,有一回河面结了薄冰,她还用一种很古怪的神情瞟他。

  十五岁的鱼巧巧告诉他,这是她最后一日来这处洗衣,过了明日,她便要嫁到处地,去别条河里洗别人家的衣服了。

  他那时听着,不知为何,脚底一直有股寒意窜上来,直直抵达心窝儿,冷得心脏一颤。

  很快地,他单纯又想她去别条河里洗衣服,他就去那条河里泡脚呀,有何差异呢?

  这么想时,那股寒意就轻易消失了,他又能乐呵呵朝她笑。

  为了得知是哪条河,他坐在迎娶她的大红花轿顶上,随她一路被抬进了新家。

  抵达目的地,新娘还未被扶出轿,府里冲出一队人马,杀气腾腾,不善之意,连他都嗅得鼻痒。

  为首男子,一身红莽袍,指着轿子便骂她是不祥妖人,尚未进门,竟已克公婆,让两老先后出事。

  一是匆匆走下台阶时,不慎踩空,跌伤了右脚;一是方才在招呼宾客,敬酒之际,被一口烈酒呛昏。

  除此之外,继续细数多项攸关于她的传言,条条皆控诉她的异于常人。

  而那些异于常人,就红狐看来,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尔尔一一她看得见无形之物,与它们说话、她能凭靠着肢体碰触,听见对方的心音一—但似乎,在人类眼中,是相当严重的重罪,至少,红狐由周遭群众的神情中,看出了这项事实。

  红狐听鱼巧巧说过,这桩亲事,是双方母亲订下的指腹婚,儿时她与男方见过好几次,也常玩在一块,后因男方举家搬迁,联系渐少,但仍约定好,巧巧满十五岁时,便来迎娶。

  本是件喜事,最终的收场,是新娘子未曾落轿,又给人循着原路给抬了回去。

  回头轿。

  他听见有个满脸涂白抹红的妇人,这般说道,口吻自是不太好。

  但他不解其意,只知巧巧不用去别条河洗别人家的衣裳,他心里颇欢乐,坐在轿顶上还能哼歌。

  轿子抬回鱼家,等待着的,却是另一场风暴。

  坐回头轿返回娘家,对一个女人名声,是最严重的折辱,街坊居的指指点点,加之送亲队伍中,目击现况之人,不在少数,流言蜚语,炸开的速度谁人能挡。

  他们说巧巧是妖,他也希望她是,若她是妖,就能陪他长久一些。

  但她依旧是人,像寻常人类一样脆弱,会老,会死,会有走到终期之日。

  鱼巧巧坐在房中,喜帕已揭在一旁,不知是不是她身上嫁衣太艳,那鲜赤的颜色,润进了她眼中,他觉得,她双眸看起来也红红的。

  她朝着他一笑,淡淡说,她还是要走了,不留在这儿,给爹娘丢脸。

  后来他才知,她所谓的走了,是被送入佛寺,一头乌溜溜青丝,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那么美的黑发,披散在她笑靥畔,水光银粼相衬,发泽耀眼炫目,有好几回,他都快忍不住想探出手,去轻撩她肩颈那泓墨嫩……

  现在,一绺一绺,失去生息,落得满地皆是。

  他不懂之事太多。

  一只妖,如何能明白人类种种行为举止?

  他不懂,为何她没嫁人,却必须被送进这处枯燥无趣的地方?

  他不懂,为何不能切回到原点,她仍是梳绾轻髻的浣衣丫头,哼着教人悦耳的歌谣,在川面银亮间,与他说说笑笑?

  他不懂,为何她不再是巧巧,而变成了「妙善」。

  他更不懂,为见她如此逆来顺受,他会这么愤怒、这么椎心、这么的……痛。

  这股名为「不懂」的怒火,无从发泄,他想了又想,觉得始作俑者最该负起责任。

  于是,他乘着冻骨夜风,杀至本该成为她去家的那一户,想替她出气,更替他自己出一口气。

  到了那儿,刺眼的双喜剪字,并未卸除,贴满各窗扇,红彩仍旧随风飞扬。

  那日指着花轿痛骂的男人,挽着另一个新妇,正在行交拜礼,满园净是交谈言笑的宾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男方早已另结新欢,有意解除儿戏般的婚约,于是借题发挥,将一切归然于女方,如此一来,既能不失自家颜面和名誉,又能理直气壮退婚,再娶真正心仪之人。

  红狐发狂了。

  他将那个男人,像满园子被他撕烂的红彩那样,撕碎得拼凑不回原样,男人喷溅开来的血,点点滴滴,洒向贴有喜字的窗,血珠似泪,泪落一道道蜿蜓的痕。

  他浑身沾满男人的血,回到了她所在的佛寺,风中,弥漫浓浓腥味。

  听闻他所作所为,她非但没有感谢他为她出气,她甚至咬紧了下唇,重重担他耳光。

  「你怎能杀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呀!」

  他没被打痛,但被打得好,同样不懂,她为何生气?是为那个男人吗?

  她生气,他比她更火大,两人不欢而散,他转身便走。

  这一走,足足二十年。

  其间,虽曾数度兴起低头求和之念,却想起她为那男人掴他一事,硬生生掐断念想。

  当他最后没忍住思念之心,再度踏上佛寺,她已非他记忆中,青涩年轻的嫩丫头。

  她变得沉稳,变得成熟,变得淡然,见到久违的他,唇畔笑意,也仅仅浅浅。

  他不喜欢她这样。

  她应该要像他记忆中,笑起来爽朗、无忧无虑,声嗓清脆地喊他「喂大笨狐?……」

  所以为了激怒她,他故意叫她老秃驴,也等着她回嘴。

  她只是笑,仍旧浅浅,万般包容他的任性撒泼。

  他恢复天天来找她的习惯,等着看她改变,变回他认识的那一个人,他不信岁月真能撼动两人曾有的共处回忆。

  某日,寺里来了位云游高僧,见她身带异能天赋,直接问她是否愿拜他为师,学习更多济世之术,惩恶扬善,她颔首允了。

  于是她又与红狐分离,再一次的二十年。

  他无法悄悄跟上,那位云游高僧,是带天命降世,虽是肉身,本质却是他不容近身的神仙,若看见他,说不定直接灭了他省事。

  最后一回见她,她是五十五岁的老尼,据说由她收服的妖魔鬼怪,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周遭妖侪提及妙善,哪个不是又恨又怕?

  甚至有妖侪相约袭击佛庵,欲除妙善而后快。

  当他闻言赶至,妖侪已在佛中大肆破坏,伤及无辜尼僧,就连一些庵寺附近的无害小妖儿,亦受牵连。

  他随手救了几只小妖儿,也有几个吓昏的小尼娃们,一并抛往庵外安全处,主殿燃起的火势,越来越大,燠热得连妖物都快承受不住。

  他继续朝寺内飞驰,看她正与三只妖侪对峙,其中一妖瞟见他来,以为战力增加,开心地嚷唤他的名,要他出手攻击她。

  他在她转头瞥向他时,清晰见,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

  葫芦内沉默了更长时间,久到曦月以为,进故事的那一只说太累,一不小心睡着了。

  「然后呢?」她小声追问,想说他若真睡了,也不打算扬声吵他。

  「然后,我就被收进葫芦啦,她八成误当我是袭寺的同谋,索性全部一起收押省事。」可他确实不是,他会出现在那儿,只是担心她。

  但他没有机会跟巧……妙善澄清,她便已经死去了。

  迟来的金兔儿,远远听见红狐哥哥的声音,又惊又喜又不忘半途插话,「咦,可是其它袭寺的坏妖怪,全给一阵仙雷轰灭了,只有你一只被收进葫芦耶!」

  于妖而言,毁佛寺是多大的罪过,神只绝不会心软纵容。「言下之意,若他没被收进葫芦里,他也逃不过仙雷?」开口的是曦月。

  「应该是这样没错,红狐哥哥身影消失没多久,神将便到来了……」金兔儿回忆当时,抖了抖,她也是被红狐哥哥随手救上一把的小妖儿,人在不远处,瞧得清楚。

  红狐无声,有股酸涩,在心口漫开,淡淡的,你不知该称之为何,更不知如何消灭它,可它又确实存在无法佯装视而不见。

  曦月则是看着朱砂葫芦外,似曾有着谁,以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将外头的朱砂抚得浅淡,更似常年拿在手中,不曾离弃。

  「不说这个了,你赶快把葫芦打开,让红狐哥哥重见天日呀!」金兔儿催促。

  曦月闻言照办,解开葫芦上的红绳及油纸,抽去葫栓。

  红狐并未「咻!」—下便逃窜出来,三人看着毫无变化的现况,相顾无言。

  「应该还要念一句咒,法器似都有这种安排!念对了,才能解封。」金兔儿猜道。

  这倒是难题,非妙善本人,当会知道她以哪句当成封咒?

  她与金兔儿猜了许许多多的佛号,一般出家人最常脱口的字句,——尝试,却无成效。

  最该为去留紧张的红狐,却难得地不发一语,几乎自打金兔儿说了仙雷之事,他便开始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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