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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若死了,你也得死。

  这眼神就是这样诉说的!他敢拿他下辈子的命根子来赌!陛下心里有多恨明喜?他吓得只能靠在师父的背上支撑着。

  从日出到日落……又到日出……

  那是他一生中脑袋最空白的时候,直到见到陛下战胜归来,他哭得比明喜还凶,抱着陛下盔甲的一角哭花了脸。他必须坦承从来没有哭得这么情深意切过。

  但是,之后陛下还是重用明喜远远胜过他!这公平吗?

  不公平……也好。陛下旧伤太多,并非长寿年命,在他要走时,下了一道秘诏,要明喜师父陪葬。真的……

  不公平也好。

  这些年他一直跟在明喜师父背后,一来顶头上司们不会允他越过明喜:二来他也渐渐摸清了自己的定位。陛下让他拜明喜为师,是要他帮着明喜:说得难听点,他就是陛下在宫中的一把骇人刀,也是一把保护明喜的刀。

  那些前朝留下来的太监跟宫女,不是每一个都跟明喜一样守着本分在做事,这让他这个只经历过金璧两帝的太监看来,前朝宫里就像群魔乱舞的地狱,因此跟在明喜背后的他,偶尔还是会想:明喜究竟何时才会卸下守本分的态度,露出真实面目来?

  陛下要明喜陪葬,是怕他死后,明喜露出真实面目害皇室?

  当然,他还是非常敬重明喜的。因此知道半天后陛下又下了一道旨令,他为明喜松了一口气。

  那道旨令意在追回陪葬秘诏,这表示陛下收回要明喜陪葬的念头。

  陛下一生中几乎不曾反覆决策过,这一次是为了留下明喜的活路才反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明喜的表情。自收到陪葬秘诏后,明喜的表情没有什么大波动,安安静静地领下秘诏,现在又收到陛下的旨令……

  “师父,您要去哪?”他见明喜没有逃过一劫的喜悦,心里感到突兀。

  明喜笑了笑。“我去见陛下。”

  明喜嘴里的陛下是金璧第二代皇帝,开国主的唯一儿子,开国主病后已将皇位传给儿子。偶尔他跟明喜还是会喊开国主为陛下。咦?他是怎么听出明喜喊的是谁?陛下、陛下……明明同样的字,但语调里包含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才能这么轻易听出来。

  明喜离开前,突地转头盯着他一会儿。“师父……怎……怎么了?”

  明喜笑道:“好像什么都教给你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说起来这些年我也没有存什么东西,你要能翻出来都给你了。”

  是啊,连他都有几小桶黄金了,偏偏明喜没有,吃喝都在宫中,居然也不怕老了两手空空……这未尝不是对现在生活感到安心的一种反应。

  不过,等等!什么叫能翻出来的都给你了?他又听见明喜叹道:“我曾立誓绝不再殉主的。”

  他顿生不祥之感,想要问个仔细,明喜就去见陛下了。

  直到许久后,明喜才自那扇门后出来。那时,明喜眼眶微红,神色却是平静温和。他心跳得慌,下意识不敢上前跟明喜说话,只是一路跟着,而明喜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明喜回到房里,再出来时已换下一身太监官服,穿着一般常服。丘七不得不承认,或许是因为明喜没有野心,安安分分过日子,因而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人家说美公公是指丘七,同时也疑惑着他为何会喊一个比自己看起来还要年轻许多的太监为师父。

  明喜神色平稳,一路入了陛下……不,如今该叫太上皇的陛下的宫殿里。

  当明喜进去看陛下时,他莫名地心头一跳,动作比心里想的还要快,他已命令所有侍候的底下人都暂先退去。

  丘七走到门旁,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往门里看去。明喜这时候当然是来感谢陛下的:可是,隐隐地,他又不认为如此。

  明喜跪在床边,背对着这头。陛下就在床上,可惜他看不见陛下的表情。听说陛下一直睡着……虽然是以往的重伤所引发的,可老天奇迹似地给陛下一个非常体面的死法,没有憔悴的病容,只有时不时的昏睡,睡到最后也就断了那口气。

  陛下是趁着间隔清醒时,分别下了陪葬秘诏跟收回秘诏的旨令。陛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至今仍然想不透。

  背着这头的明喜似乎在说什么,陛下尚在昏睡,明喜这是自言自语吧。紧跟着,他隐约看见明喜做了一个手就在那一瞬间,他有如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

  眼泪刷地一下,连点预兆都没有就滑落了。他一时止不住,捂着脸,不动声色地退出宫殿。

  他怕明喜出来会发现他,还一路退到转角,背过身,死死盯着地面。

  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直往地面落去。

  明喜他……比了璧族的回家手势。

  陛下将死,明喜活着,这回家的手势,不就表示……在宫里上位者都喜欢明喜,可以说明喜虽不名扬,却是金璧宫中握有最大实权的太监,连过去太子的妃子们也要敬他三分,否则太子不会留给她们一丁点的颜面。明喜依旧老样子,安分随意,不贪不骄,上头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今天??…?今天……是明喜第一次如此出格抗旨……

  接下来几次碰面,明喜都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笑,而陛下一直没有再醒过来。

  “地主?”明喜露出讶异。

  “是啊,师父不是说过等以后老了,就去乡下当个地主,领养几个孩子为您送终,这几年怎么都没听您再提了?这地是看中哪了?小七儿将来老了不中用了也搬去跟您住吧。”他暗暗想要左右师父的想法。

  明喜笑道:“都是很久以前的愿望了,你还记得啊……在宫中过得太安逸,我都忘记了呢。”

  “比在前朝还好吗?”

  明喜闻言一怔,大笑。“当然是的。”顿了下,他又道:“小七,你要多保重,我对你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少时你躁进,我总想不大好,宫中人心难测,小心着道,现在你比我还稳了。这些年,多谢你照顾了。”

  如果他还有年轻时的性子,他一定会如同那次抱住陛下盔甲一角痛哭般,抱住明喜师父的大腿,请他不要……不要……

  现在,他只是勉强扯动肌肉笑笑。“师父在说什么呢,这些年您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再怎样也是我谢你啊。”说到最后,他笑嘻嘻地,也不再谈地主什么的。

  既然师父不再谈,那就……就这样了。

  陛下一直沉睡未醒,驾崩的那日,就再也没有见到明喜。他也没有刻意去问,便这样继续他在宫里的日子。

  所以说,回忆真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小东西。

  尤其年纪大了以后。

  丘七捂着眼,眼泪止不住。

  他吸吸鼻子,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眼角。年纪老了就是这样,一想回头事就会忍不住落泪,即使都已过了好几年。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陛下也好、师父也好,都已经不存在了,就连宫中太妃也走了一两个,害得他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那段大家都在的时光。

  要他说,太妃们,即使是昭妃,对陛下的感情都不深,一如陛下对她们的。有好几次他都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他们是同伴,是互相可以靠背的战士,却不似如晋人间有着爱恨的夫妻。

  当然,他只是个太监,对男女间的情感不是十分明白,也许一直是他误解了。陛下的后宫人太少,他扛住了所有的压力,自唯妃后,就再也没有进宫的女人。

  这些你那,他一直想到师父跪在陛下床边的那一幕。初时还不觉得,等到一次又一次的画面出现在脑海,他渐渐觉得哪里不对劲,过往的人事与那一幕融合起来,竟觉得再自然不过。近年他偶尔会想,是不是……是不是陛下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

  师父是个本性十分规矩的人,不会允许自己想到超过范围之外的事。他总有个感觉,前朝对师父的影响太深,影响到他在金璧的心态与行为。

  师父绝不会逾线,那逾线的是……

  坐在马车里的丘七,中断思考。

  就算陛下已去,他也不敢胡乱去设想。如今,他已告老还乡,继承明喜师父曾有的愿望,在乡下当个大地主,虽然他自认比较适合在宫中翻云覆雨,但……年纪大了,总想着往事,想要替师父做些什么。

  他又抹了抹眼泪,长叹口气,往车窗外看去。忽地,他瞥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匆匆而过,眼熟呢……他记性好,立即认出这人。明喜跟他有一次出宫,撞见这孩子,这孩子哭着说丢了雕刻刀,明喜就顺手给了他一把碧玉刀,哄孩子开心。

  他知道明喜师父喜欢孩子,很容易把宫外孩子跟小皇子重叠在一起。而他会认出这孩子,是因为这孩子生得极为好看,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他看着这孩子,不,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兴匆匆地抱起铺子前的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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