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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立刻恍然大悟。这正是她不肯轻易放弃这份工作的根柢原因吧。钱经常令人无从选择,但钱能解决的问题却从来不是最棘手的问题。

  获得了答案,范君易很快有了腹案,不再觉得餐点难以下咽,他迅速扫完煮得半生熟的早餐,喝下几口劣质咖啡——对咖啡,她连咖啡豆的品味都有问题。

  “这样吧,”他严正地面对她,“老太太答应你的数字,我如数给你,一分不少,就当作我们之间的交易,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透露,从今天起,你不必勉强待在这里,做一份没有意义的工作。老太太那里,我自会应付。”

  雁西垂眼听完,范君易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发现她的眉梢眼角没有一丝动容或暗喜。她放下咖啡,抬起头,审视着他,圆眸清亮,审视里带着一种无声的批判,批判里彷佛又夹杂着失望与不解。在这短暂时光里,她脱出了方佳年的影子,完完全全就是陌生的冯雁西。

  “你可以考虑看看。”范君易不禁收回视线。

  “唔,听起来是个好交易。”雁西突然笑了,“但是范先生,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禁不起也不该交易的。对我来说,一次交易已经足够,还有,我是有职业道德的。”

  “……”

  雁西推开椅子,起身走开。

  这是拒绝的意思了。范君易诧异,刚才是哪个环节表达有误了?对她而言,这笔交易并没有任何损失啊,他还替她省了不少功夫和时间,有何不妥?

  难道是因为那件意外?那件她从未说清道明,却暗示得煞有介事的意外?

  他忽然觉得嘴里的咖啡走味得厉害,赶紧改喝柳橙汁,更糟,不但没有预期的甜口,还惊人的酸涩。他暗自感慨——冯雁西大概不知道,她这件差事要做得下去,还真得靠他已麻木的生活感知呢。

  还在胡思乱想,雁西又回来了。她面色如常,手上拿着不明物,直接走向他。趁此机会,范君易决定主动摊牌,他起身对她道:“你那天提到,我们曾经有过关系,是不是真的?”

  “……”她诧异不已,耳根发热,突如其来的诘问让她十分困窘。

  “是真的吗?”

  “……”是或不是,一个字或雨个字绝不是事情的全貌,但这种事如何细说从头?雁西为难了。

  “就当作有吧。”不待雁西说分明,他直接定案,“你和老太太之间的交易直接作废,我直接和你谈吧。除了原先说好的数目,你还想要多少,才肯辞工?”

  “……”她半张嘴,想说什么,却有口难言,耳根到面颊顷刻间爆红,但并非羞赧,而是激动,万分激动,她胸口起伏,两眼汪着水气,比平时晶亮,也更坚决有力,她直瞪着他,出声微颤:“你——敢再提一次交易,我就……我就告你!”

  最后两个字特别铿锵有力,范君易一阵傻眼,两人对望良久,在目光里解读对方无法传译的心思。

  慢慢地,他们同时感觉到彼此间的空气不一样了,说不上来的不一样,两人都别开了脸;范君易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雁西激昂的情绪则逐渐平息。

  毕竟以往在工作上面对过各种不堪的情况,雁西缓了口气后,重整心情,再回头,表情已恢复了自然。她低头从手中的小包里取出一只崭新的刮胡刀,递给范君易,“换一只吧,你胡渣老是刮不干净。”

  他接过手,握在手心;雁西径自收拾起杯盘,走进厨房洗涤。

  一切又恢复了原状。这不是他预期的结果啊,但一时之间,他竟然对雁西无计可施。

  范君易有访客。

  雁西收到警卫室通报后,放下手边的家务,在前庭的金属雕花门旁等候。

  透过树篱,雁西窥看了访客几眼,是一名年轻男士,身材中等,戴了副黑框眼镜,衣着轻松,步伐急促。

  来者是客,她端起了礼貌的笑容,欠身致意,直起腰,彼此一照面,对方霎时双目圆睁,倒抽一口气,原地呆住。

  雁西准备好的迎客开场白当场作废,她无奈直言:“是,我想我长得和另一位方小姐很相像,对不起,让您受惊了,我姓冯,和方小姐没有任何亲属关系。”

  来客定睛再瞧,暗暗松一口气,干笑两声,“当然、当然。乍看是像,仔细看就有差了,冯小姐看起来比较——”他快速地瞄了雁西上围一眼,接下来的评价不太适宜对初见面的异性明言,他明智地噤了声,很快从身上掏出一张名片奉上,堆起笑容,自我介绍起来:“我姓张,张立行,是君易的工作伙伴,我来看看他,请问您是……”

  “我是范先生的家务助理,我姓冯。”

  张立行眉一扬,忍不住低喃:“家务助理?这家伙难道真的不行了?”

  雁西抿着唇阅读名片,忍不住朝男子身上扫了两下——是科技公司负责人哪!

  现在真是新贵频出的年代,人人都能创业。她对这个行业相当生疏,没有半点基本概念,不过瞧张立行眼神机伶自信,身段柔软,也许真是个人才。

  “咦!这里恢复原状了?”张立行随着雁西进入屋内,空气中飘散着地板蜡的芳香气味,客厅整理得井井有条,光线充足,颓败之气一扫而空。

  一个月前他造访过这里,当时的印象是大吃一惊。他对个人内务是否凌乱无章并无太多意见,毕竟公司里最有创意的两个设计天才办公室都像被手榴弹肆虐过,只要从门口望进去,各种参考数据、玩具模型、文件书本,堆栈成山或散落一地,归档的资料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埋在哪个角落。

  但没想到范君易更上层楼,原本优雅的客厅搞成瓶瓶罐罐充斥的资源回收场就罢,偶有零星蟑螂蚂蚁横行地板勉强也可接受;但向来意气风发、俊秀有型的优质男人把自己整治得邋遢粗鲁、酒气冲天,就真的让张立行冷汗直流,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了。

  通知范家是第一要务,暂停范君易的职务势在必行。范家如何干预他并不清楚,毕竟那位总是代表范老太太出面的刘女士看起来行事老到,颇让人放心,现下情况粗看似有好转,证明他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今天还好吧?”心情轻快了,张立行不自觉朗声问。

  听来客语气,显然对范君易近况知之甚详,雁西不便隐瞒:“不太好。范先生正生着闷气呢。”

  “生什么气?”

  “刮胡子刮得不开心。”

  “……这样啊。”张立行抚了抚下巴,忍不住技巧性地打量起雁西。

  真是奇妙啊!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竟能如此神似,不过反复觑看,个别的气质实有差异。这名冯小姐眉眼间少了些媚态,注视他人的目光直接坦然,长发胡乱扎在脑后,不甚讲究细节,肤色接近健康的蜜糖色,明显不忌讳阳光洗礼。无法忽略的是,她有一副居家服掩不住的姣好身段,和方佳年的纤瘦大不相同。

  “你是他雇用的?”张立行问。

  “是范老太太。”

  “他无条件接受?”

  “他没办法反对。”

  张立行笑了,这女子态度认真,说话倒很有意思。

  “他最近还在喝酒?”

  “没了。”

  “……你是说,他戒酒了?”

  “不,是喝不到了。”加上神经性反胃。

  “喔……”听出了趣味,张立行抬眉,指指天花板,“我到楼上看看他。”

  范家果然有一套,看来顽固的范君易最近是服贴了,只是这位冯小姐甚为年轻,怎可能轻易制服范君易?

  愈想愈不对劲,朝楼梯拾级而上,沿着走道寻至卧室,房门大敞,张立行已经瞥见范君易颀长的身影在梳妆镜前晃动。他慢慢靠近,发现范君易眉头深锁,正以棉花棒蘸药膏涂抹腮上的伤口,不禁咧嘴笑道:“怎么,太久没刮胡子,生疏了?”

  范君易从镜里望见张立行,也不惊讶,冷哼:“你相信吗?我连不刮胡子的自由都没有。”

  “你气色好多了,这是好事啊。”

  “好不好我心里有数。”

  范君易虽消瘦许多,然而仪容周正,不闻酒气,衣衫泛着清香,口条清晰,精神正常,只是满脸说不出的怨忿,像头无处宣泄的囚狮。

  张立行呵呵笑了两下,转移话题:“楼下那位冯小姐真令人惊讶,像极了。”

  “哪儿像了?连五分都不到。”范君易赌气似地骤下结论。

  张立行明智地闭嘴,尴尬片刻后,他挤出理解的笑容道:“都过去了,像不像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佳年的事大家都很遗憾,你的心情我明白——”

  “你怎么会明白?”范君易转身面向他,“不过,我并不期待别人明白,你不必感到抱歉。今天怎么来了?”

  看来他太过乐观了,张立行私忖,范君易的改变只是表象,他恹恹自弃,思绪紧扣住消逝的昨日,说话尖锐,全无半分轻松,这段深居简出的穴居日子,他并未得到真正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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