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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表情一如往常,就那双眼神深黝了些,仿佛掩住了点似有若无的东西。

  「什么补偿……我、我不需要的……」她喘息,无奈苦笑,硬把一字字说得明白。「那里还债……说到底,还得感恩公子当时出手救我一命,如今还了该还的,了结这段缘,那、那也是该当……」

  他眉峰一蹙,长目细眯了眯。

  她也不怕他着恼,苍颜再次撇向一边,这会儿她未闭眸,那根头尖尾钝的钢针就搁在榻边矮几上,落进她眼里。

  她怔怔盯着它,钢针不沾一滴血,流光迷人……好半晌她才问:「我的心头血是怎么取出?又……又如何活下来?」

  周遭静极,她本以为他沉吟不答,却听他平静道——

  「钢针中空,针中有针,直入你任脉左侧半寸之处,那里心经汇入心室交合之点,刺中后,再以缓劲弹针,引出三滴心头血。」

  「三滴……」她再次怔然。

  宛若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虚弱至此,竟只要她三滴血……她忽而惨惨一笑。「那确实是公子手下留情……我听了封无涯那些话,都觉自个儿小命必然不保……公子为救小姐,把阿实养了那么久,即便小姐后来离开,不知归期,你……你仍每月盯我饮鹿血,月复一月……」

  他仍专注看她,那眼神便如她阴间路上那这大雾中,那青衫客注视她时的目光一模一样,专注到深不可测,让她难以承受。

  她挪开眸线,润润略干的唇瓣,轻声问:「小姐那边怎么样了?是不是好些?」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的答覆。

  她微敛的睫不安分地动了动,却见他从袖底掏出一个扁匣。

  他打开匣盖,将匣子放在她枕侧。

  「今天日阳方落,花就开了,我瞧着几朵生得很好,全摘来给你。」

  匣内装着十来朵半开的夜合,花香如丝如缕漫开,樊香实眼眶陡又发热。

  男人探袖轻抚她的颊,指端温柔勾卷她的发丝,徐雅嗓音欲将人融成一滩柔水般钻进她耳中——

  「待阿实养好了,我陪阿实上『夜合荡』赏月、赏夜合可好?」

  泪滚落下来,完全擦招架不住,她不住地调息,一动气调息,左胸便痛,但这样的痛来得太好、太适时……她合该清醒,去了半条小命才爬上岸,她再不醒觉,连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公子不必如此……」她忍着一抽一抽的、有形的、无形的心痛,白着脸,一字字磨出双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会好好珍惜……」略顿,扯了扯唇角。「当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层里,我便说过……只要有一线活命的机会,就该努力活着……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实很承这个情,待我把伤养好,这些事……我谁都不告诉,也、也不会怪罪谁……」喘息,徐徐拉长呼息,想让胸口别纠得这么紧。「……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别再骗阿实,公子心好,我喜欢,公子心恶,我也喜欢的,但就是不愿公子骗阿实,所以……所以你别再说那些哄人的话,也别做那些能收买人心的事……别……别再让我以为公子真有情……」断了念想,断少,她的心也就不那么痛。

  说完话,她觑向他,气息忽地一滞。

  他双眉压得极沉,目光更是深沉难,测摆明是动了怒。

  他动怒,无形怒涛翻涌而出,周遭之气骤绷。

  他瞪着她,带看挟柔的双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惊无惧注视着他,心轻颤,却坦坦然。

  他抿紧薄唇,明明发大火了,却未对她撒气。

  长身沉静立起,那张俊庞上的怒色眨眼间已敛得干净,起身时,指间犹然勾着她的发,他挲了挲,略紧一握才放开。

  「你的伤虽裹了药,外敷后还需内服,我去取汤药过来。倘是累了,再睡会儿,等会儿再唤你喝药。」叮嘱之语仍说得徐慢低柔。

  樊香实将半张脸压进枕中,任发丝轻覆,她不哼声,感觉他仍在看她,片刻过去才听到密室壁门滑开之声。他终于离去了。

  花很香。

  她张开眸子,那匣子小白花无辜地躺在那儿。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内心不禁一荡,但如今的她是如梦初醒,会心动,无力回天的心动,却也明白事情底蕴,不再自困。

  细想想,她软声指责公子骗她,其实,他从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说了,他想将她带回「松涛居」,养得肥肥嫩嫩再宰杀,问她跟不跟?是她一迳赖着他、喜欢上他,他把话挑明了,她却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说的,这几日都是公子亲自照看她,那肯定什么丑态都被他瞧尽,在他面前真连一丁点儿尊严都没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养好自个儿,养好了,也才有力气去想将来该何去何从。

  不愿再欠他,除了一条命,她什么也没了。

  这一次,她真是孑然一身……

  *

  第11章(2)

  炼丹房那张平时用来打坐行气的榻上犹印着血渍,他没让药僮换下。

  那里樊香实的血。

  那晚在「夜合荡」的六角亭台里,他对她下手,抱她疾驰来此时,将她锁在炼丹房中,那些血渍正是那时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头血,封她血脉将钢针拔出时,再如何利落小心,仍让她胸前溅了血。

  下手时,他相当冷静,情绪冰封近乎无情。

  那姑娘喜爱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弃她吗?

  菱歌的话不断在他脑中响起,他记得那个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时机未到。

  如今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封无涯将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要的这股「东风」早养在身边,有什么好迟疑?

  他无丝毫迟疑,却不知事后心思会紊乱至此。

  他养着她,原就存着宰杀她的念想,他行恶,恶人本该行恶,他没有半分愧疚,却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纸时恍了神思。

  说穿了,不就是个姑娘而已,养在身边跟养条狗没两样,待她一点点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温情,仅是如此而已。

  我见过阿实和你在一块儿的模样,她望着你时,眼睛总是水亮亮……

  经过「这一役」,应该再难见她望向他时水亮亮的眼神了。

  惋惜吗?

  他一时间竟答不出来,但见她清醒后避他的模样,无由地让他心头起火。

  为她摘花,那是一时兴起,下意识想见她笑……她却已不信他。

  这是必然的结果,他早该了然于,心何须发怒?

  樊香实可弃,如今的她尚余什么价道?

  他未取尽她心头血已是心慈手软,养着她的这几年,他把她想望的一切全堆到她面前,待她还不够好吗?

  公子心好,我喜欢,公子心恶,我也喜欢的,但就是不愿公子骗阿实……

  他胸中陡窒,指力不禁一掐,「砰」地厉响,一只陶土药壶碎在他掌里。

  「公子!」适才被赶出密室的小伍原本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摸着手边事,见陆芳远从密室出来,一路晃到炼丹房隔屋的煎药小房,他仍是不敢上前,突见自家公子提爆烧烫烫的药壶,里头药汁尽泄,公子不觉烫,他都拧心了。

  不只小伍,几个在声的药僮全吓了一大跳。

  小伍寻思快些,立即端上脸盆水,急声道:「那药汁烫手,公子快浸浸!」

  陆芳远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碍事。」

  碎片割伤手掌,幸好仅是细细两、三道,他浑不在意,只瞅了眼地上药渣,问:「这是煎给小姐的药?」

  「是。」答话的小药僮忙蹲下去收拾。

  樊香实的三滴心头血,在当日已被他混入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为菱歌搜罗到的奇珍药材中,熬制成浆,再凝浆成膏,而后揉制过筛,筛出共十粒药丸。

  他每日让殷菱歌服一丸,再辅以汤药与行针过穴,在第七日上,殷菱歌终于清醒,第十日已能出声,但仍需要长期调养。

  倘是在以往还看不清自己真面目之时,师妹虚弱到无法下榻,每日醒着的时候不出一个时辰,他一颗心肯定高悬不下,时时守在师妹身边事必躬亲。

  然,此时此际,人事已非。

  「再重新熬一碗送去。」他面无表情地交代。

  「是,公子。」

  他走近另一只正搁在小火炉上熬得滚沸的药壶,刚要揭盖,一旁小伍已道:「公子,那是阿实的汤药,差不多熬好了,您……呃?」

  揭盖瞅了眼,陆芳远也不惧烫,徒手抓着壶柄将药汁倒进白盅里。

  他看着汤色,确认药香,然后舀了一小匙亲尝。

  蓦地,脑中闪过一道雷电——

  这些天,他心确实高悬不下,却不为菱歌;他也时时守在某人身侧,事必躬亲,那人更非菱歌。

  他何须这么做?

  自问时,答不出,内心一阵厌烦,继又想起密室里那姑娘闪避的眼神、说出的话,烦闷感便层层堆叠,嘴里尝的、鼻中嗅的,尽是恼恨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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