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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页

 

  “你知道,里昂是对的。”

  他低垂着脑袋,紧握双拳,感觉指爪,陷进掌中,扎出了血。

  “不。”

  那轻声但坚定的拒绝,像把刀,狠狠的插在心上。

  她环抱着自己,强忍着伤心劝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我看过,小时候你发作时,是我在照顾你的。”

  他知道,他记得,所有的一切都鲜明如昨。

  一开始,他觉得她是个麻烦,只是个责任,是个他不得不遵守的承诺。

  直到那一天,他小小的银光为他担心、害怕。

  别说、别说……别和其他人说……

  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也不准……和老爷夫人说……

  好,我不和爹娘说。阿静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你发誓。

  我发誓,绝不说,绝对不和第二个人说。

  他记得她举着手指天画地的起誓,记得她用那柔软又温暖的小手,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擦去汗水,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来回奔波,她捂着他的耳为他摒挡杂音,守护了他一整个晚上,帮他保守着秘密。

  那时他还以为,可以就这样一直待在她身边,那时他还以为,或许一切都是幻觉,他只是发了烧,只是发烧了,才会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才会认为自己即将变成了怪兽。

  苦涩涌上心头,上了喉。

  “不……你不知道……已经……不同了……”

  她只看过那一次,只知道他的眼睛会变色,知道他的毛发会变长,会发高烧,她不知道之后发作的时间,间隔得越来越短,每一次发作,他都变得更多,斑斓的毛皮、伸长的肌肉、暴出的爪牙、扭曲的脸孔——

  让他即便想欺骗自己,也没有办法。

  他不敢让她看,他不想让她看。

  所以他总是离开,一再离开。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模样。”热泪,涌上眼眶。

  风又起,扬起她的发,让那乌丝,拂过他的颊,引诱着他,让他忍不住靠近,再靠近。

  他闭上眼,感受她的发,吸取她的味道,记忆她,刻画她。

  “我会……伤害你……”

  他靠得好近,更近了,那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响。

  她斩钉截铁的道:“不,你不会,不会的,让我帮助你。”

  她是如此坚定,这么确信,他想相信她,多么渴望能相信她。

  可他不敢相信自己,那家伙说的没错,最近几次,他已经开始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不记得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久。

  而那一夜,他在江畔恢复成人形时,身上确实有着血。

  人的血。

  好腥,很腥。

  他当下,很想转身就走,走得远远的,可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是他最后一次能回到凤凰楼,最后一次能好好看看她,最后一次能靠近她。

  而且,已经那么近了,他都已经入了扬州。

  所以,他回来了,回来看她。

  他以为,可以再看一次,一次就好,就多几天也好,怎知道——

  深深的吸口气,他张开嘴,坦承道。

  “我不能……冒险……”

  粗嗄的字句,痛苦的在耳边低回,紧抓着她的心。

  她又气又疼又恼,含泪咬着唇问:“那你为什么要吻我?为什么?”

  看着那在身前微微战粟的小女人,他喉头紧缩,多想为她担着一切,多想将她拥进怀中,他甚至已经抬起了手。

  但他的手,已成了兽的爪,长毛斑斓,带着尖爪。

  她粉嫩的肌肤如此无瑕,他可以看见,泪水盈在她眼角,就要落下。

  她是他无法触碰的光。

  他不该碰她,不该吻她,却没办法不这么做,当她那样看着他,当他那般渴望,他无法抗拒触碰她,趁他还可以的时候,趁他还是人的时候,趁她还当他是个男人看着他、渴望他的时候……

  她是他的光,是他每回陷入混沌的黑暗时,唯一引领着他回来的光。

  但他仅仅只是存在,就会伤害她。

  他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了,他甚至无法轻易让手再立回人样,无法拭去她的泪,无法拥抱她。

  “我很……抱歉……”

  他的声音,变得好小声,他的体热,不再包围着她。

  他退开了,已经退开,她知道。

  惊慌,蓦然上心头。

  她匆匆开口:“你走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城里依然有妖怪,吃人的妖怪,而且我知道那绝对不是你。他们本来很安分的,但有事情改变了,有什么让他们失了控,你不能走,我们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

  “不!阿静——”

  她慌忙转身,试图抓住他,但身后已无人。

  夏日午后,小小院落里,除了残缺的石板、破掉的水缸,什么都没有。

  他走了,离开了她。

  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再也不回来,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他不会回到凤凰楼,也不会再回到这地方。

  “你这个笨蛋……”茫然的看着那空荡荡的地方,哽咽的咒骂声滚出了唇,她握紧双拳,只觉得心好痛好痛。

  “笨蛋!”

  她气愤的指责,随着滚落双颊的热泪,一并飞散在风中。

  ***

  起风后,滂沱的大雨随之落下。

  黑沉沉的天,闪着电,惊雷震震不停歇。

  她在大雨之中,被青姨送回了家,像是早已知道出了事情,娘已等在那里。

  看见娘亲眼里的担忧,她试着强颜欢笑,却笑不出来。

  “知静呢?”娘问。

  “走了。”她说。

  “是吗?走了啊。”娘眼里,浮现淡淡的哀伤。

  那一刹,她晓得,娘也早知道了,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他终有一天会离开。

  娘没再多说什么,只朝她伸出了手,她走入那温暖的怀抱,热泪又落了下来。

  雷声轰隆,一响再响。

  她紧拥娘亲,放声大哭。

  打从她有记忆以来,他就在她的视线之中。

  在爹旧痪复发,娘彻夜不眠的照顾着爹时,是他教她写字、喂她吃饭、哄她睡觉的;每当爹的新仇旧怨找上门来时,也是他保护她、照顾她、替她挡下每一刀的。

  是他,让她懂得开始说谎。

  也是他,让她了解什么叫心动,让她尝到什么叫嫉妒与渴望。

  她喜欢他、崇拜他,以为他是她的,以为他今生今世都会在她身边,永远属于她。

  但这一切,都是幻觉,只是幻觉。

  她失去他了。

  她以为她做好了准备让他走,她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失去他,可那只是谎话,欺骗自己的谎话。

  她不想看他那么痛苦,所以她骗自己她可以。

  可这是那么痛,那么痛,像被挖出了心,掏出了肺,像被生生扯下了身上的一块肉。

  她以为她可以,可她不行,她没有办法。

  没办法……

  热泪,如雨般,成了灾。

  停不下……

  不停下……

  第6章(1)

  大雨淅沥哗啦,顺着屋瓦汇聚落下,一串又一串,晶莹剔透的,好似水晶帘幕一般。

  凤凰楼里,风家的老爷,下了楼,穿过了那些被成串水帘笼罩的长廊,晃啊晃的,晃到了自家女儿的小院。

  小院里,东有莲荷一池,西有竹林一丛。

  为了怕她会无聊,屋子前方的小园,四季都会开着不同的花。

  种了花,又忧她被虫咬,靠屋子处,种着防蚊的药草;知她畏冷,就连屋檐也同北方那儿一般做飞翘的形式,让阳光能在每日东升时,早一点进来,在日落时,晚一些移出。可做了飞檐,日照充足了,又担心太通气她会着凉,靠北侧那儿,就栽了一排挡风的林木。

  寻常时候,她这小院,可是最通气开敞的。

  可如今,雨淋漓,天阴沉,平常她这日照充足,宽敞明亮的屋子,此时此刻看来似乎也满布阴霾。

  他顺着靠边有遮的回廊,绕过小院,来到了她的门前。

  那扇门,如同以往船,敞开着。

  可里头的人,却不像往常那样,挂着开心又彗黠的笑。

  那总爱惹麻烦的丫头,如今宛若凋萎的花,也没梳妆打扮,就只披散着发,包着一袭陈旧的床被,蜷缩在窗旁的美人榻上,面无表情的瞧着屋外池中被风雨击打的荷与叶,知他来了,她也不动,还是用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瞧着那被雨水摧残的夏荷。

  他将手里提着的点心,搁到美人榻上的雕漆小几,自顾自的,泡起了茶。

  “丫头,你知道,你不吃饭,你娘会担心的。”

  她沉默着,好半晌,才幽幽道:“我吃不下。”

  “吃不下,你怎有力气想辙呢?对不?”

  她一怔,看向自家老爹。

  他从点心笼里,拿出刚出炉的小酥饼,那小小的酥饼,却做得十分饱满,还冒着烧烫的白烟呢,他没瞧她,也不给她,就把那撒着芝麻香得让人口水直冒的小酥饼,迳往自个儿嘴里送。

  只听嚓滋一声,小小的酥饼,被咬了一口,其中的肉香、葱香,和着饼香与芝麻香,顿时四溢,教人闻了口水直冒。

  虽然那酥饼比铜钱大不了多少,可那皮却有数十层那么多,是用整张大面皮,碾得极薄极薄,然后层层交叠,包上肉馅,再入土窑里去烘烤的,手艺要非顶尖,可做不出来这种酥脆又入口即化的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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