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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页

 

  然后,一切就此熄灭。

  只剩黑。

  ***

  十五,月正圆。

  那一夜,天干物燥,火烧得极猛,很烈。

  炙热的火星上了天,纷飞,迅速蔓延。

  河上的船夫撑着小船匆忙离开时,用他仅剩的一只独眼,看见武候铺的街使戍卫,已在第一时间赶到,来得比寻常时候都还要快。

  带头的人,很面熟,是陈管事刚当上街使的儿子。

  那家伙八成是收了小姐的好处,早已带着人在附近待命了。

  火舌吐着星子跳着欢欣的舞蹈,照亮了夜空,但他知道小陈会控制一切,扬州城里水道纵横,这火烧不久的。

  独眼船夫低着头,撑着长篙,安静无声的让有着黑色船篷的小船,在河面上滑行,迅速远离了失火的酒楼与番坊。

  ***

  二十四桥,明月夜。

  喧嚣与扰攘,都已在远方。

  这儿已是一般民居,小家小院前,没有大路,只有小河水道,人们过往行来,都靠舟船。

  寂静的夜里,小船幽幽在河渠中前行,此处的管道不深,两岸都以砖砌,每隔几户人家,就有一停靠之处,有石阶能拾级而上。

  穿过了几户人家门外,船夫将船停靠在岸,这才弯下腰,探头进船篷里查看,小小的船篷,就挤了三个人。

  一个拿黑布包着头脸,一个小脸被男子的大手遮挡着,唯一一个露出脸的,是那个金发的男子,他只穿了条裤子,奄奄一息的蜷在地上,袒露而出的身体伤痕累累,只有那张脸完好如缺,美得不像是人,仿佛那些虐待他的人,刻意不打他的脸似的。

  老实说,那强烈的对比,给人感觉更加可怕。

  “爷,到了。”船夫瞧着那唯一清醒的蒙脸人,悄声问:“咱们拿他怎办?”

  “送到西厢。”男人小心翼翼的抱着怀里昏迷的舞姬起身,往外走。

  “可是他是……”船夫侧身让他过,忍不住咕哝着:“我是说,你应该知道这家伙是个麻烦——”

  “阿万。”男人停下脚步,用那双吓人的眼看着他,开口道:“他是小姐的客人。”

  他的声音较平常更加低沉粗哑,身上还有着火与烟的味道,腥臭的血从他的臂膀上滴落。

  “但这里是你自己的地方。”虽然有些惊惧,阿万依然嘀咕着:“你不该一直这么纵容她。”

  男人眼角抽搐了一下,只嗄声丢下两个字。

  “西厢。”

  然后,他不再停留,只抱着怀中舞姬,离开了小船。

  相处久了,他总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极限在哪。

  所以,阿万闭上了嘴,上前扛起那虚弱的家伙,跟在主子身后,上了岸,踩着石阶,穿过门,走进那小小的院落,然后转身将门扉密密合上。

  ***

  云,飘来一片,悄悄掩月。

  无月的夜,几无光,室内更加闇黑。

  他应该要点灯,但他不想看见自己。

  他可以感觉到尖利的獠牙仍在,感觉到手上坚硬的指爪与毛发,感觉到身体里的骨骼肌肉试图因应本能想要挣脱最后的钳制。

  他忽略那些感觉,控制着自己,将怀中人抱到床上。

  她的状况不好,一路上一直在冒冷汗,无意识的呻吟着,他需要找人来替她清洗、医治,但他得先让自己恢复原状。

  他将她放到被褥上,然后退开,可当他教松手时,她却伸出手抓住了他,呓语着。

  “不……”

  闻声,原以为她醒了,他悚然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恢复,他的爪牙都还在,那一瞬,匆忙想要退开,但她不肯松手,如果他后退,就会让她摔下床,那可能性让他迟了一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的眼虽半睁着,却万分迷濛。

  她没醒,依然神智不清,只有小手揪抓着他置着头脸与上身的黑布。

  他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拉开,这个动作,换来一声小小的哀鸣。

  “不要……阿静……别走……”

  刹那间,屏住了气息。

  那,是许久之前,她叫唤他的方式。

  不是少爷,不是静哥。

  是阿静。

  “别走……”

  梦呓般的吐出这个字,她终于又失去了力气,气若游丝的倒回床上,扯下了他脸上的黑布,几乎在同时,她疲倦的合上了眼,泪水再滑落一串,粉唇却依然呢喃着。

  “别走……”

  心,陡然收紧。

  他知道她想他留下,知道她要他留下,可她从来不曾说出口。

  他一直在等她说,等她要求,他准备那套拒绝的说词,准备了很久,但她从来不曾开口,直到现在。

  “不要走……”

  浑身,再一颤。

  那轻柔的呓语如藤蔓上了身,紧裹着他。

  他不该一直这么纵容她,他不该留在这里。

  他知道。

  真的知道。

  可是,能纵容她的光阴,若只剩寸许,他偷得片刻,又如何?

  她吸了迷香,所以才会说出口,她已经答应了要让他走。

  但,她是……他的银光啊……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跑,窝在他怀中睡,趴在他背上吃吃笑,总嚷着长大后要嫁给他的,小小、小小的银光。

  第4章(2)

  曾几何时,她已不再那样嚷了,嚷了没用,她知道。

  可她没忘掉,他知道。

  她顽固得要命,却总扯着他的心,她总是知道如何能引起他的注意,她总是一手拿鞭,一手给糖,一边到处惹麻烦,另一边又偷偷讨好,让他无法真正对她动怒生气。即便远在千里之外,她都能想尽办法,确保他会听到她的消息,教他片刻也无法将她忘记。

  情不自禁的,他伸出手,抹去她小脸上的泪。

  他可以听见她的心在胸中跳动,感觉她肌肤的温暖……

  她的小嘴像花瓣一样,脸儿酡红,吐气如兰……

  她好香,不是那些她涂在脸上的胭脂味,是她身上那种独有的味道,像花与蜜,像温热的酒……

  好甜,好香,像已在舌尖……

  那味道在她每一次呼吸,每一回喘息,都更加浓郁……

  他忍不住吸了口气、再吸口气,禁不住靠近、更靠近……将她的味道,纳入心肺……

  蓦地,窗外遮云的月散了开,月华透过杨柳,穿过雕花窗棂,静静洒落屋舍,在床榻墙上映出一幅圆形的剪影。

  剪影里,有只妖。

  长的爪,利的牙,尖的耳,偾起的肌肉,和过度旺盛的毛发,它张着嘴,垂着眼,埋在床上女人的颈间,喘息着、垂涎着——

  那一刻,当他看见光,看见影,看见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的银光,才发现自己已上了床,悬宕在她身上。

  可怕的冲动与教望,愤怒的在身体里呼喊着想要解放,可那都比不上发现自己失去控制的惊慌。

  倒抽口凉气,他像被烫到似的退开,离开明亮的月光,回到黑暗之中。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控制自己,他抖颤着吸口气,再吸口气,又吸口气,然后终于可以感觉,可以看见自己在黑暗里,那长着毛、染着血,可怕狰狞的手脚,逐渐开始恢复原样,带斑的毛皮退去,坚硬的爪子往肌肉里收缩。

  他昂起头,深吸口气,告诉自己放松下来,让暴出双唇的獠牙收回。

  有那么瞬间,体内那头野兽不肯就范,试图要挣脱出来。

  他奋力控制,那很难,最近越来越难,但片刻之后,他握着拳头,咬着牙关,还是将残存的愤怒与紧张,和在体内奔窜的野性,及过度狂热的血,全都压抑下来。

  当他再次将双手举至眼前,月光下的它们已经再度拥有柔软的皮肤与指甲,曾经旺盛的毛发消失无踪,他的脚也是,就和普通人一样。

  人的手,人的脚,人的瞳孔、皮肤与毛发。

  汗,一滴,又一滴。

  他喘着气,抖着手,抹去满脸的汗。

  床上的人儿,泪仍悬在眼瞳,可他没有再试图靠近。

  不能,也不敢。

  他是人。

  看起来是。

  可他不是,从来就不是。

  和她不一样,打从出生的那一瞬,他就不是人。

  阿静……别走……

  月光下,她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他深吸口气,微微战粟,然后强迫自己后退。

  别走……

  他忽略她的哀求,转身大步走开。

  他不想走,从来就不想,真的不想,但他更不可能留下来。

  他体内的野兽想要她,而他害怕自己再也无法控制这一切,他快压不住了,他晓得。

  当那一天来临时,他不要她在身边,不要她在附近,他不要她看见他疯狂失控的模样,他不要——

  伤害她。

  因为,若然如此,当他清醒过来时,他知道那必然会让他陷入真正的疯狂。

  ***

  推开门时,小小的院子里,杵了个人。

  美人。

  飘逸的金发过腰,绿色的碧眼如翠,一身的肌肤白似冰雪,但雪一般的白,只让他那身被恶意凌虐的伤,显得更加可怖。

  男人伤得极重,他很清楚,他在地牢找到他时,他双腿已被打断,根本无法站立,可如今,这人身上的瘀伤已开始消退,而且显而易见的,他站着。

  瞅见他,那个美丽的男人,苍白的脸像在瞬间变得更白了,但仍开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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